最痛的人所給的安慰往往都是最溫柔的。
賴香吟短篇小說集《文青之死》裡所收錄的九篇小說,創作完成時間橫跨長達十五年,作者雖隱身其間斷言「與其有我,毋寧無我」,但九篇小說其實共同展露了某種人物原型,那是彆扭的厭煩的沮喪的屈辱的與世界生著悶氣的中年人,他們對於生活有太多意見,憤怒傷怨著按表操課的生活,面對慾望、負擔與輸贏都放不開手,眼見人生落入通俗劇模式,看什麼都不順眼,委屈轉成憤恨。
然而,他們對情感關係又有著太多的倦怠,厭煩堆積的物質堆積的情感堆積的人際關係,生活無愛,逃逸失效,連圍看權位利益爭逐的興致都失卻。這些故事裡的中年人如天竺鼠走轉輪般將日子過下去,束手無策於過不去的人生,過不去的那一點,但過了之後仍是一片荒蕪。心早已老,卻還要天荒地老地更老下去,或許要到眼望人生殘局之際,才會停止與自己與世界,與情感鬧彆扭。
首篇〈在幕間〉融合《歐蘭朵》概念及吳爾芙遺作《在幕間》的精神,重寫自殺死王的吳爾芙與倖存的雷納德,大量自死的敏感心靈。而在幕與幕/小說與小說間穿梭的,多是與自死同樣沉重的倖存者。
〈天竺鼠〉前往日本旅途中引爆戰火的蘇菲與威廉,我們搭起一棟房子,我們工作,購物,踏青,探望父母,出入作息正常,假裝這個家庭就算稱不上幸福美滿,也是平靜安穩。愛是可以模仿的嗎?愛是危險的問題,避開這個危險我們可以模仿成真地生活嗎?
〈小原〉裡藉由撥打無聲電話反覆肯認愛之殘存的他。〈遷徙〉寫老來回憶,有人生恍惚之感。
〈靜到突然〉裡為離婚牽扯不清的唐涓涓與張明倫,這些影影綽綽的人物,在時間的大幕間奔惶行走,繞不過的瓶頸,則始終是對生活的質疑。
〈約會〉寫人對人真摯、遙遠而永恆的牽掛,別是一番滋味,然而這些或竟是對生命終局的反覆摩挲與預想。
〈日正當中〉裡為憂鬱症所苦仍須侍奉母病的她,結尾這麼說:「生活又吃又喝,竟要這麼多食物,重透了,她掛了滿手塑膠袋,手腕上細細蛇蛇,走出市場,早晨已經過去,日正當中。」一個姿勢,包含了多少看法、多少情緒。日正當中,看哪,我們仍有生命無從躲避的實感與沉重,要承擔,要前行。
〈文青之死:A Fond Farewell〉如今文青當然不是個乾淨字,消費流行與裝腔作態使它討人厭,這本書回收此字,不是擁護,不在批判,而是想理一理文青這個字曾經乾淨的成分。曾經,意味今已不存,初心已改,所以文青已老,已死——這些年,觀看同輩甚至較我年輕世代之文青變形記,不免有此感嘆,可我又偏偏不想放棄。棄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,然而,亂我心者,今日之日就莫再多煩憂;揮別脆弱惶惑的自我,然後,懷抱著那麼一點乾淨,繼續向前走吧。
前行者在一代人面前自死了,周遭倖存者則演繹著理想的幻滅與消磨,然而因為還有憧憬,因為不甘於跟隨看不見輪廓的城堡一起浮沉,即使文青已死已自廢,嘉嘉們還要朝著他們前進的方向行去,在清白的生命腐敗之前。
《文青之死》全書大抵見證這些看不見的抵抗與掙扎,在賴香吟筆下,生命的明暗光影曲折晦澀而細膩,沉鬱淒楚而感傷。
★文青之死
作者: 賴香吟
出版社:印刻
出版日期:2016/05/10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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